现场丨寸铁乐队:冰锥化作冷水
排队。非常年轻的观众们,从演出前一天的凌晨开始排队,排队购买周边,排队为站在乐队目力所及的范围,让他们看见自己幸福的脸。唱片、海报,限购不妥,早到早得。第二天继续排,尽管在暑热中煎熬了一下午,傍晚时长队里的人看上去还是非常新鲜。
寸铁这支云南昭通的乐队不年轻了。在“腰”的时代,他们已经熟透。寸铁只是证明了变化的可能。但是,成熟的观众去哪了呢?刘涛自己也没有答案。中国的年轻人跑得很快,这一点演出策划人们最有体会。他们早熟、早慧,早早地从过去、现在和未来里找到符合口味的音乐,携带它们疾速奔向25岁那根线。对音乐的热情(如果有的话)会在那里被割断。热情转移(或者消失),记忆埋藏。要过很久,在适当的时机,才再度泄出一点流火。
上次在上海万代南梦宫看顶马,倒难得来的都是中年人。年长之后,人对时间的尺寸感也会发生变化。动辄“顶马十周年我也来的”,有那么多人,对时间的记忆以十年起跳。时间的轮盘越转越快,是否意味着,值得记住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少。
(相关资料图)
寸铁上海专场海报
做演出的老法师说,现在年轻人的音乐口味三个月一轮风潮。变换太快,比从前难估很多。如果寸铁不是现在,而是过去的半年、一年来上海开演,大概不会像今天一样抢手。两晚(8月6-7日),2400张票,秒罄。之前在梅奔开6000张亦抢手的万青也是。
在沉寂的时间里,年轻人反向挖掘,寻找合意的声音,像泥土里的蚯蚓,对环境非常敏感,在本能和心智的指引下活动。开场前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,小声交谈。开始后,人群致密排列,全程纹丝不动,像教堂里的蜡烛。可他们不是真的蜡烛,会笑,会说话。蜡烛对乐队的态度,爱意与危险并存,有戏谑的指责和真心的维护——求求你戴返听吧;别磨叽了;累了歇会儿吧……幽默感减分,交流的大胆加分。
开场前,一位拍过无数演出的朋友说,海外indie乐队从小到大的变化路径,总是制作变大,每位乐手都表演绝活,尽力让人记住。华语乐队反其道,名声大了之后,舞台、灯光、制作反而趋向极简;成员在舞台上站桩,烟雾和灯光隐去乐手的面孔……他讲得大体没错,寸铁的键盘和鼓手始终隐在绿色穹拱之间的暗处。舞台红绿两色,不变光,喷一点点烟雾。在骆克道看过鲍勃·迪伦的观众,这个布景容易唤起当时的记忆。红与绿、旧物什、天鹅绒帷幕、老乐手和发亮的乐器,钢琴前垂首唱歌的迪伦。
寸铁演出现场 图/本文作者
尼古丁的后台,他们在讨论声音的细节。刘涛觉得调音效果不够好,有演出前正常程度的焦虑,“但说不定唱了也挺好”。坚持不戴耳返。抽烟和阿尔兹海默没关系吧?有关系,以后再说这个。先度过眼前这段时间,以后的事以后再说。
演出前,先回酒店换身衣服。沿途坑坑洼洼,在修路。苏州河昌化路桥边的新地标,薄暮中看起来像山上的坟场。个体的生命经验,决定了什么信息会被看见和记住。寸铁的音乐里,拥挤着这样的片段。它们汇聚在一起,最终超越个人经验,使他人也可以共享。
《旅途愉快》,人声忽地高起,像傍晚回头看见的红霞一瞬,鸽哨盘桓。长短途里并行过的人,他们已先一步跨过终点。让风平浪静的旋律,和真正正派的人,来安慰剩下的我们。
人的记忆有这样奇特的功能,经常会混淆历史记忆和真实记忆。这种机制,使人类在动物中脱颖而出,在文学、艺术、音乐、诗歌里进入他人的生命,借别人的眼睛、耳朵看见和听见。听歌的遍数多了,错把那些人当作自己的朋友,想象出相处的时光,为以后的时间里不再有他们而感到难过。身边的姑娘擦干眼泪,打开微信,把这样的感受再分享给别人。
寸铁演出现场
从腰变为寸铁后,这支乐队采用另一种表达方式,创造出更多空白的书页,让听歌人自行书写。《旅途愉快》能够无休止地写下去,因为活得越久,告别越多。
好的音乐像大脑活动或者人生。两者都异常复杂,难以简述和归类,充满偶然性,没有必然的方向和目标。温柔的寸铁温柔的唯一一张专辑《近人可读》里,虽然举目都是死亡的意象,它们放大、缩小、静止、飞旋、并置、重叠、淡出……令人倍感亲切。好像这一切,就发生在半梦半醒之间。它们绕过意识的层面,钻进潜意识里放光彩,向你敞开心扉,欢迎叠加自己的记忆。
冰锥化作冷水,避免被石块击碎。现场编曲比专辑的孔隙更大,钟乳石样的节奏一直进行下去,布满很长的洞穴。细如发丝的条条声线被镀上金铜,线条都变粗,一时难以适应。
歌曲像风一样吹过舞台,吹弯主唱的腰,一时间吹走鼓手和贝斯手,又从幽暗的角落,吹来键盘手的歌声。把香烟和瓶装水吹上舞台,把一楼的合唱声吹到二楼,把烟雾吹散,眼泪吹干。
鼓励人的歌,把自己放在角落。话筒拿开,“接呀”。台下就唱,壮着胆自己激励自己。在嗡鸣中静候佳音固然很好,首先要坚持活下去。
有的乐队,仿佛随时就会解散。演出像告别,周边像纪念,专辑像绝唱。要看怎么看待,是分外珍惜,还是早早忘记。寸铁是有这种气质的乐队。我猜是因为指出了出口,人就能安心前进。手握放弃的选项,真平添几分勇气。
寸铁演出现场
后排一位唱歌很大声的观众,跟了乐队好几场。他发觉刘涛越演越放松了,“之前都是回缩的,除了唱歌,一声不吭”,并讲了一个不便分享的段子。舞台上吸引注意的主唱,演前焦虑难安,实际上的演出状态还不错。他甚至会讲几句冷飕飕的戏话了,像舞台剧的演员,按照剧本坐一会,拨出一小段空白,煽动观众焦躁起来,仿佛故意要观察他们的反应。
渴望交流的人,有时也会设置一些障碍,但本心仍旧是渴望交流的。键盘庄重地跃入加速的时代曲,琴声从钟乳石尖滴落到年轻的心上。再过几年,你们还会记得吗。
最后一首歌《世界呢分钟》,鲸鱼的阴影在水下掠过。不害怕的诀窍是,不要盯住水下,抬头望天,这样就分不清云影还是鲸影。旅途,也会更愉快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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